论中西医学思维方式的差异(一)

论中西医学思维方式的差异(一)

胡登峰

我们常说,中西医学之间存在着深刻差异,而中西医学差异的实质归根到底又是中西医学的思维方式的差异。那么,中西医学的思维方式到底存在着哪些差异?中西医学的思维方式为什么存在着这些差异?我们知道,中医学和西医学作为一门科学,其产生和发展离不开其赖以生存的文化土壤,中西医学的思维方式与各自的母体文化是一脉相承的,中西医学的思维方式的差异实质上是中西方文化思维方式的差异。虽然中西文化探索、研究的都是宇宙、自然、社会与人的客观规律,但它们所探索、研究的宇宙、自然、社会与人的客观规律的对象却是不同的,中国文化所探索、研究的宇宙、自然、社会与人的客观规律的对象是形而上的“道”,是“道”的客观规律,而西方文化所探索、研究的宇宙、自然、社会与人的客观规律的对象却是形而下的“器”,是“器”的客观规律,研究对象的“道”与“器”的不同,决定了中西方学术走上了两种完全不同的发展道路,也决定了两种学术体系包括中西医学两种完全不同的思维方式。一般说来,中西医学两种不同的思维方式主要表现在中医重整体联系,西医重还原分析、中医论“虚”,西医指“实”、中医重思辨,西医重实证、中医重心悟,西医重理性、中医的“恒动观”与西医的“静态观”、中医重和谐,西医重对立等六个方面,本文将就这六个方面分别进行讨论。

一、中医重整体联系,西医重还原分析

一谈到中医学的思维方式,人们首先会说中医学的最基本思维方式是一种整体联系的思维方式,而一谈到西医学的思维方式,人们则首先会说西医学最基本的思维方式是一种还原分析的思维方式。那么,什么是整体联系的思维方式?而什么又是还原分析的思维方式?整体联系的思维方式,就是人们在研究、考察事物及事物的运动变化规律时,运用的是整体的而不是分割的、联系的而不是孤立的观点来看待事物的一种思维方式;还原分析的思维方式则恰好与之相反,就是人们在研究、考察事物及事物的运动规律时运用的是分割的而不是整体的、孤立的而不是联系的观点来看待事物的一种思维方式。
中医学整体联系的思维方式与西医学还原分析的思维方式首先表现在对天人关系(人与环境的关系)的认识上。中医学整体联系的思维方式表现在对天人关系的认识上,就是将人与环境(包括自然环境与社会环境)看成是一个整体,人体的本身就是环境不可分割的一个组成部分,因而人体与环境之间存在着密切的相互关系,这就是传统中医学天人合一的“天人一体观”。人与天地同源、人与天地相通、人与天地同理、人与天地相应、人与天地相参是“天人一体”的整体观的主要内容。所谓人与天地同源,就是人与天地万物共同起源天地之间某种原始的、混沌的本原物质,这种原始的、混沌的本原物质是为“道”或“元气”。如《素问·宝命全形论》说“夫人生于地,悬命于天,天地合气,命之曰人”“人以天地之气生,四时之法成”等。所谓人与天地相通,就是说人体与自然环境之间是相互通应的,自然界的阴阳变化可以同步地影响到人体阴阳的变化,如人体的阴阳有随着自然界的阴阳消长而消长的现象,故《素问·生气通天论》中有“阳气者,一日而主外,平旦人气生,日中而阳气隆,日西而阳气已虚,气门乃闭”之说,疾病也会有“旦慧、昼安、夕加、夜甚”的现象,都说明了人体与环境之间的相通性。所谓人与天地同理,就是说人体与天地万物共同遵循着相同或相似的运动变化规律,如人与自然界之间就共同遵循着阴阳、五行的运动变化规律等。所谓人与天地相应,就是说人体与天地之间存在着相互感应的现象,人体能够感知环境的变化并对环境的变化做出相应的各种反应,如人体的日节律、月节律、年节律等,就是人体对为适应环境因素的变化而做出的一种生理性机能状态的反应,疾病则是人体对不适应环境因素的变化而做出的一种病理性机能状态的反应。人与天地相应还表现为人与天地之间表现为某种程度的“全息”对应关系,人们常说的“人身小天地”就这种全息对应关系的具体表现。所谓的人与天地相参,就是说人体生命运动的规律和现象与自然运动的规律和现象可以相互参照或参阅,自然界运动变化的规律和现象可以用来解释和说明人体生命运动的规律和现象,反之,人体生命运动的规律和现象也可以用来解释和说明自然界的运动变化规律和现象。在“天人一体”的整体观看来,人与天地之间所以能够成为一个统一的整体,其根本原因在于人体与天地之间有一种无形的“气”为中介发生着感应、震荡和传递的作用,故古人有“通天下一气耳”(《庄子·知北游》)之谓。西医学还原分析的思维方式表现在对天人关系的认识上,就是将人与环境严格地区分开来,形成了天人关系的“天人两分观”或“天人对立观”。“天人两分观”或“天人对立观”在研究人体生命运动的规律时总是将人与环境(自然界)是看成互不相干的甚至完全对立的两个部分,认为人体(生命)有人体的运动变化规律,自然界有自然界运动变化的规律,人体的运动变化规律与自然界的运动变化规律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运动变化规律,不能用人体的运动变化规律来解释和说明自然界运动变化的规律,更不能用自然界运动变化的规律来解释和说明人体的运动变化规律。“天人两分观”根本不承认人与天地(环境)之间存在着以无形的“气”为中介的相互感应的作用,如果说人体与环境之间存在着某种相互联系与相互作用的话,那也是人与环境之间的以有形的物质、能量为中介的机械的相互作用,如人体与环境之间物质、能量的代谢交换,以及环境与人体之间的理化、生物作用等,这就与中医学所认为的“天人一体”的整体联系观是根本不同的。

在对人体各部分之间相互关系的认识上,中医学用的是整体联系的思维方式,而西医学用的是还原分析的思维方式。中医学认为,人体虽然是由若干脏腑器官构成的,但是人体的各个脏腑在结构上是不可分割的,在功能上是相互联系的,在病理上是相互影响的,其中每一脏腑都是人体有机整体中的一个组成部分,都不能脱离开整体而独立存在,机体的任何功能活动都是建立在与其他功能活动相联系的基础之上,处于统一的形气转化的整体联系之中。在中医学看来,人体是一个以五脏为中心,通过经络系统发挥“内属于腑脏,外络于肢节”的作用,把人的六腑、五体、五官、九窍、四肢百骸等各组成部分有机地联系成一个统一的整体,并通过精、气、神的作用来完成机体统一的生命活动。与中医学把人体看成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相反,西医学则把人体看成是一个可以任意拆分的“机器”,人体的每个部分(如人体的各个组织器官等)就如同这架机器上被安装上去各种“零件”,每个零件都是在各自独立地“运行”和“工作”,并共同完成着人体的各种生命活动。这样,研究人体整体的生命活动就可以并且只能将组成人体各个部分拆解开来单独地去进行研究,通过部分去了解整体,这便是西医学对于人体认识的还原分析观。在对于人体各部分关系认识上,中医学之所以要用整体联系的思维方式而西医学要用还原分析的思维方式,归根到底,是由中西医学所探讨与研究的客观对象的不同所决定的。中医学所探讨与研究的是人体之“道”的医学,而西医学所探讨与研究的是人体之“器”的医学,中西医学所探讨与研究的对象存在着“道”与“器”的不同,这也就决定了中西医学思维方式的不同。中医学从“道”的层面上来认识的把握人体生命运动的规律,而“道”所揭示和反映的是人体各部分之间的相互关系,因此,中医学所探讨与研究的是人体的整体功能,所谓的整体功能,就是人体各部分在整体的相互联系中所形成的功能,研究人体的整体功能,就必然要求要将人体的各部分放在整体的相互联系之中去加以考察和研究,即整体联系的方法去进行研究,也只有用整体联系的方法去进行研究,才能得到人体的整体功能。西医学从“器”的层面上来认识的把握人体生命运动的规律,而“器”所揭示和反映的是组成人体各部分的形态结构,因此,西医学所探讨与研究的是人体的结构功能,研究人体的结构功能,就必然要求要将组成人体的各个部分“分割”开来“孤立”地去加以考察和研究,即还原分析的方法去进行研究,也只有用还原分析的方法去进行研究,才能得到人体的结构功能。
中医学整体联系的思维方式与西医学还原分析的思维方式也表现在中西医对健康和疾病的不同认识之中。中医学主要是从人体与环境(包括自然环境与社会环境)关系的角度来认识和理解人体的健康和疾病的。中医学认为,正常情况下,人体与环境之间是一个协调、和谐、统一的整体,人体对环境表现出高度的适应性,而当人体与环境相适应性时,人体的脏腑气血就会保持阴阳平和的状态,人体的脏腑气血保持着阴阳平和的状态就是中医学所认为的人体的健康态。但是,如果因为环境因素的变化(如“六淫”的侵袭或“七情”内伤等),人体与环境之间的这种协调、和谐、统一的关系被打破,人体对环境就会表现出不协调与不适应,人体的脏腑气血就会表现出阴阳失和的状态,如气虚、血虚、阴盛、阳亢等,在中医学看来人体就产生了疾病。西医学是建立在人体解剖结构基础上的结构医学,在西医学看来,人体的健康就是人体的组织器官(形态结构)保持着正常的结构,如果人体的组织器官(形态结构)失去了其正常的结构,如肝纤维化、动脉粥样硬化、二尖瓣关闭不全等就是疾病。从西医学对健康与疾病的认识中,我们完全看不出人体的健康和疾病与环境之间有任何的关联,如果说人体的健康和疾病与环境之间存在着某种相互联系、相互作用的话,那也是由于环境中的各种生物的或理化因素,如环境中的各种细菌、病毒等微生物的感染,或者是由于各种毒素、机械因素的损害作用致使人体的形态结构发生异常改变的缘故。由此可见,中医学在研究人体的健康和疾病时,总是运用整体联系的观点,将人体的健康和疾病放在人与天(环境)的相互关系中、放在人体内各部分之间的相互关系中去加以认识,认为健康就是人体对环境的适应,是人体机能状态的阴阳调和,而疾病则是人体对环境的不适应,是人体机能状态的阴阳失和,疾病的本质是人体对环境的不适应而导致的人体机能状态的异常,因此,人们又常常把中医学称之为“整体医学”或“天人医学”。相反,西医学在研究人体的健康和疾病时,则常常是割裂人体与环境的相互关系,将人体与环境“分离”开来孤立地去进行研究,认为健康就是人体形态结构的正常,而疾病则是人体形态结构的异常。由于西医学主要地是一门以研究人体结构为主的医学,因此,人们又常常把西医学称之为结构医学。结构医学在研究人体的疾病时总是将人体的疾病归结、还原到人体一定的形态结构上,因此,西医学实质是一种还原医学。
最后,中医学整体联系的思维方式与西医学还原分析的思维方式还贯穿在中西医学的诊断观与治疗观中。就疾病的诊断而言,中医学认为,人体是一个有机联系的整体,局部的病变可以影响到人的全身,脏腑的病变也可以通过人的五官、四肢、经络、体表、舌与脉等各个部位反映出来,因此,观察人的五官、四肢、经络、体表、舌脉变化和反应,即疾病的症状与体征(在中医学也称之为“症”或“证候”),就可以察知人体内在的病理变化,疾病的“症”或“证候”之中隐藏着疾病变化规律的全部信息,是故古人有“有诸内者,必形诸外”“欲知其内,当观乎外”(《丹溪心法》)之谓。西医学则割裂疾病的症状和体征与疾病本质的内在联系,认为症状与体征只不过是存在于疾病本质之外的一种表象,本质不一定能决定现象,现象也不一定能反映本质,甚至会掩盖疾病的本质,疾病诊断的目的和任务,就是要透过疾病的现象去认识疾病的本质,这与中医学通过疾病的现象去认识疾病的本质的整体思维方式是根本不同的。其次,中医学整体联系的思维方式表现在对疾病的诊断中总是将疾病的原因归结为人体与环境、人体各部分之间关系的异常,而西医学还原分析的思维方式表现在对疾病的诊断中总是将疾病的原因归结为人体形态结构的改变。疾病的本质是什么?疾病的本质归根到底是人体生理功能的异常。由于西医学是一门建立在解剖结构基础上的结构医学,因此,西医学总是将人体生理功能的异常归结为人体形态结构的改变上,认为一切疾病(生理功能的异常)都有着其形态结构的基础,这样,西医学在诊断人体的疾病时,就必然要求要检查出人体器质性改变存在的证据(主要是通过各种仪器的检查),如果没有检查出人体器质性改变存在的证据,那么即使存在着人体功能性的异常改变也不会认为是人体的疾病。把一切疾病现象都归结、还原到人体形态结构的基础之上,是西医学还原分析思维方式的主要特征。而中医学是一门研究人体机能状态的状态医学,中医学认为,疾病之中人体生理功能的异常是由于人体机能状态的异常而引起的,而人体机能状态异常的实质是人体各部分之间相互关系的失常(人体脏腑气血的阴阳失调),人体各部分之间相互关系的失常(人体脏腑气血的阴阳失调)又是由于人体与环境之间关系的异常导致的,如自然界风、寒、暑、湿、燥、火“六淫”的侵袭以及喜、怒、忧、思、悲、恐、惊等“七情”内伤。这样,中医学在诊断人体的疾病时,就不必要求要检查出人体器质性改变存在的证据,而是要找到人体与环境、人体各部分之间关系异常的性质,因为正是人体与环境、人体各部分之间关系的异常才是导致人体疾病产生的根本原因。
在对疾病的治疗上,中医学认为,人与环境是一个有机的整体,治疗疾病就必须要考虑到环境因素对人体的影响,因此,治疗疾病时就要求“必知天地阴阳,四时经纪”(《素问·疏五过论》),“必先岁气,勿伐天和”(《素问·五常政大论》),说明治疗疾病要考虑季节(天时)因素对人体的影响,又如《素问·五常政大论》中说:“西北之气,散而寒之;东南之气,收而温之。”指出治疗疾病用药要考虑到地域特点,否则“治不法天之纪,不用地之理,则灾害至矣”(《素问·阴阳应象大论》)。而西医学在治疗疾病时却很少考虑人体与环境之间的关系,同一种疾病不论何时、何地西医学一般都会采取同一种方法去进行治疗。其次,中医学认为,人体是一个有机的整体,人体任何一个部分的疾病都不是孤立的,都是与人体的整体以及人体的其它部分密切地联系在一起的,如“从阴引阳,从阳引阴”“以左治右,以右治左”(《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病在上者下取之,病在下者上取之”(《灵枢·终始》)等等,都是中医学在整体观念指导下而确定的治疗原则。可见,中医学在治疗疾病时总是将局部(疾病)与整体联系起来,并着眼于人的整体,通过整体来调整局部是中医学治疗疾病最基本的思维。西医学则不同,西医学认为,整体的症状往往是由局部的病变引起的,因此,西医学治疗疾病往往是偏重于局部而忽视人的整体,将局部与整体分割开来,认为局部的“病灶”消除了,人体的疾病也就痊愈了,这样,西医治疗疾病往往会陷入一种“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境地,中西医治疗观的不同由此可见一斑。总之,中医学治疗疾病总是强调要因时、因地、因人制宜,要从整体出发,全面了解和分析病情,不但要注重病变的局部情况、病变所在脏腑的病理变化,而且更要注重病变脏腑与其他脏腑的关系,把握整体阴阳气血失调的情况,并从协调整体阴阳、气血、脏腑平衡关系出发,扶正祛邪,辨证论治,消除病邪对全身的影响,切断病邪在机体脏腑之间所造成的连锁病理反应,通过整体作用于局部,从而达到消除病邪、治愈疾病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