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伯岳:往事重提温故知新

2011-06-10 17:31 楼主
往事重提

在旧中国,学中医总不外乎自学、师授、家传三个途径。辛亥革命以后,成都虽有了官立学校,由于条件不允许,我仍然不得其门而入。

我的启蒙教师中江刘洙源,是我父亲的好友。他在四川高等学堂(四川大学的前身)教经学。同时在家里设一个私塾,带着我们童于六、匕人,读书学习?

洙源先生善于因材施教。他的教学方法b当时一般私塾截然不同,重在启发、诱导,不主张死读书。

从先秦至唐朱,由洙师给我们选讲了不下百篇传世的文章。同时,以圈点《资治通鉴》及"四史"为自学常课。我后来学中医,读中医古典著作,能闯过"文字关",实源于洙源师的教益。

我家原籍是四川中江县,是盛产药材的地方。祖父种过白芍,后来逃荒到成都,寄人篱下做雇佣。父亲先去丰都县福源长药店当学徒,继而跟一位姓陈的老师学中医。回到成都以后,定居。F来,一直以中医中药为业。

我读了十年书以后,已经是十六岁的青年了。父亲希望我做一个中医,我本人也有这个志愿。但是,父亲认为医生的儿子不能单凭上辈的声望去行医。他还主张,学医应先学药。这不光对立方遗药匕有好处,就是学医不成,卖药也可以糊口。我就是根据父亲这个思想先学药的。

位于成都东城的两益合中药店,是历史悠久的老药店。它经营的咀片、参、茸、胶、桂、膏、丹、丸、散,都很讲究,富有信誉。负责人刘社庭老先生,是一位精于业务的老药师。我父亲就送我列这个药店里学徒。

第一年,只是做些药材的搬运,加工的粗活。后来,逐渐学习丸、散、膏、丹的配制,并到柜台上进行配方。在配方的时候,接触到不少名医的处方,对我很有启发。

刘老{J11j还经常叫我跟他到药栈采购药材。他对于识别各种药材的真伪、优劣以及药物的标准、规格,具有丰富的经验。经他的指点教诲,使我懂得一些有关生药的知识。

在刚年的学徒生涟中,总是白天劳动,夜问读书。

除温习一些旧课外,店里也有些书。如《本草纲目》、《汤头歌括》、《药性赋》等是必备的,也是称药配方人员必学的。过去不少的老药师也知医,一方面是接触得多,一方面是好学。有的时候,医生也来店里配方配药,在闲谈中,有问必答,这也是学。自己家里的人及亲戚朋友有病,主动给开个药方,这也是实践。叫想起来,引我入门,使我约略懂得一些浅显的中医知识,实起源于在药店当学徒。

从"两益合"学徒满师后,我的父亲已是成都妇孺成知的儿科医生了。我想做一个子承父业的家传医生。

但是,父亲不这样做。他有一点自知之明,觉得自己虽积累了一些实践经验,但对系统的理论知识还不够。所以,他本着"易于而教"的原则,要为我择帅。

廖萁阶先生,是我父亲素来钦佩的一位老朋友,是一位精通中医理论和富有临床经验的老中医,并长于教学,是我受益昂多,终生难忘的好老师。

廖老每天给我讲课,首先讲《伤寒论》。他认为仲景学说上承(<灵》、《素》,下启各代。《伤寒》一书,理法方药具备,后世称为方书之祖。从《伤寒》入手,进一步勤求卉训,然后旁及各家,确有事半功倍之效。我就是遵循他所指引的这个方法和途径,循序渐入,开始学习的。

廖老擅长温病学。他对吴又可、叶天士、薛生白、陈平伯、余师愚、吴鞠通、王孟英、雷少逸各家学说,深入研究,取各家之长而有所发挥,撰成《时病纲要》一书,分为上下集共十卷。上集以运气学说为纲,分四时六淫病各一类;下集为时行传染病类,分为时行泄痢、瘟疫、痉病、臌脓等十二类。廖老本此书精义,传授生徒,嘉惠后进。

从开始学医,父亲、老师都要求我写笔记,写日记。一方面便于老师督促检查J一方面便于自己复习。也就是"日知其所无,月无忘其所能?。同时,也秘累了学习资料。勤于动笔,叉能加深理解,加强记忆。至于写日记,对自己的恒心毅力是一个很好的考验。十年浩劫中,我的学习笔记和长年的日记,都付之一炬。但从中所得到的教益则是尚未全忘的。

当时读的书大多数是木刻本,没有标点符号,还有不少错落。读的时候要圈点断句,要借菩本来校订改错。有些不好买的书,只能借_束抄。当u-』者B是用毛笔,抄书都是用楷书。所以,从小必须练习写字。父亲在这方而要求最严格,一定要一笔不苟。他不是要求我做一个书法家,而是要我做个有责任感的中医。

他认为医生开处方,如果字迹潦草,万一配方的人看不清楚,或者是写错了,耶就关系到病人的安全。所以,他要求写处方时,药咪、剂量,都要规规矩矩。

还有处方上病人的姓名、性别、年龄以及证因脉治,都要写得清清楚楚。我后来随父习诊时,抄的处方,他都要亲自过目,有一点不合格,就命我重新抄过。

"驽马十驾,功在不舍"。经过长期的锻炼,而且要永远礓持下去,这种要求是必要的。

跟随廖老师学习一段时间以后,由于父亲的业务较忙,因而我的学习方法有所政变。上午随父门诊,给他抄方;下午廖老师给我讲课。我体会给老一辈抄方,是最好的学习。

在过去,中医当中,有的人处方治病,疗效很好,但说不出道理;有的人长于理论,但实践经验不足,这是客观事实。我父亲自认为他属于前者,因此特别注意在理论上的充实,同时注意在实践中加强对理论的理解。当时我家生活并不富裕,但他绝不吝惜花钱买书。凡是他以前未读过的书,必先披嘲,并加朱罨。至今我还保留着他"手泽存焉"的几部15籍,这对我的教育是十分深刘的。

业惠不能精行惠不能成

我从学药、学医、给父亲助诊,一直到后来独立应诊,中间经过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自是则不彰;第二阶段是从失败中吸取教训;第三阶段是活到老学到老。

学习初期,曾产生过"差不多"的思想,以致"好读书不求甚解"。在独立应诊的初期,又如"初生之犊",自认为什么病都敢冶,都能治,正如苟子所说;"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确有点不知天高地厚。

经过一段时问,遇到不少困难,一些常见病,照书本上学过的处理,但疗效不象书本上说的或我所想象的那样满意,有的还适得其厦;还有些没有学过的,或一些不常见的疾病,那就更感棘手了。在这种情况下,真是"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思想上很矛盾:这样混下去?于心实在不安,放下不干,另谋出路,更不敢冒这样的大不韪。于是自惭复白悲,一时连有把握的常见病也感到没有把握了。白天诊治过的、效果如何?总是悬想不已。到了晚上,经常是辗转反侧,夜不成寐。"学然后知不足",这就是第二阶段最痛昔

的经历。

在独立应诊以后,仍然从廖老学习,不定期地带着问题去向他请教,求他解惑。当时一些知名的医生如卓雨农、唐伯渊、张澄庵、廖宾市、陆仲鹤、曾念适等,我也经常过从。有时还在一起会诊,向他们学习,向他{fJ请教,收到了"博采众方"之技,丰富了诊疗知识。

廖老主张,除儿科专著而外,应多看历代各家学说,开拓视野,以增强识见,提高医疗水平。他说,历代各家太都兼长各科,尤其都重视儿科,散在各书中有关小儿的论述应收集。就是内科方面的诸多治法,以及很多学术见解,都可以用之于儿科。

经过起伏转折,才懂得了秦越人"人之所病病痰多,医之所病病道少"这句话的真实意义,从而理解到要治人之病,先要治己之病,治"道少"之病。在这个认识的基础上,坚定了我终生学习中医、研究中医的信心和决心,并于一九三二年取得中医师资格,开业行医,独立应诊。

当我开始独立应诊的时候,父亲给我"约法j章":不定诊费,不计{硅酬;不定时间,随到随看,不说人短,不道已长。

当时的诊费,有高有低。穷人不但付不起高的诊费,就是低的也有困准。譬如只定十个钱(当时还用锕钱),父亲说,不够十个钱的怎么办?俗话说,"一钱迫死英雄汉"。要凑足十个钱,谈何容易。所以,他坚决主张不定诊费,不计报酬。

过去在城市行医的中医,有的规定应诊时间,有的不规定。来我家诊病的多数是小儿。一个孩子生病,全家都着急,兼之小儿一般发病急、变化快,特别是高烧、惊厥这类病,必须尽快地诊治处理。所以不规定时间,应当随到随看。我父亲行医时一砒如此,也要我萧规曹随,

我一开始独立应诊,父亲就将我的寝室移至接近大门的旁室里。只要有病人叫门,或听见患儿的啼哭声,马上起来开门。小儿生病,总要牵连大人。病家大多数是小商小贩、手工业者和小职员,一天不干活,一家人就要断炊。不定时间,随到随看,病家方便,于己也才心安、,

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当时成都只有很少几个教会医院,一般人根本进不去。至于劳苦大众,就只能望"洋"兴叹了。一般急证以及外伤、骨折等都靠中医处理,而且处理得很好。认为中医只能治慢性病,或者说中医只能治内科病,显然是误解。

有的病不是一个处方或一剂药就能治好的:换个医生看看,希望快些好,这是病家常情。而有的医生则往往认为是前医治坏了才去找他,于是对前医的处方评头品足,揭人之短,娃己之长。这种"同行相忌"和"文人相轻"的陋习,父亲坚决反对,不容许我沾染。

这对我教肓很深,我能学有寸进,实源于此。

关于继承和发扬

古人说:吁i年五}方知四i九年之非"。我在治学方面,对于"勤"与"思"的重要性真正有所认识,确是从中年才开始的。

张仲景是我国有巨大成就和深远影响的一位医学家。当我开始学仲景学说的时候,老师教圳我,不仅要学仲景的若述,而且要学仲景冶学的方法。仲景治学的方法,在"勤求古训,博采众方"八个字,这也可以说是善于继承,而其《伤寒杂病论》,则体现了他在前人基础上的发扬。张仲景之所以受到后世景仲,就是因为他善于继承发扬,把中国医学推向了一个划时代的新高峰。凡是"不留神医药,精究方术","崇饰其末,忽弃其率","驰竞浮华,不固楸本"等都是仲景所反对的。闲而他在"古洲方面进行"勤求",同时还对"众方"进行"博采"。这对于如何搞好继承,是最好的典范。而其《伤寒杂病论》,既是在"撰用《素问》九卷、八十一难、阴阳大论、胎胪药录"等基础上而成的,但又不是引经据典、铺设陈辞,而是独创新格,精奥简详,这又是仲景在发扬方面所显示山米的最好典旭。在中国占典医籍中,继"内经》、《八十一难》、《神农本草》阿后,当以仲景的抒述《伤寒论》、《会匮要略*为最。其特点就在于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联系实际,触会髓通,加以发扬而有所创新。

当然事物总是发展的,永远不会停止在一个水平上。对于祖国医学遗产也需要在继承的基础上加阻发扬。

新文化总是在旧文化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继承旧的是为了建立新的。从时问这个概念来说,新和旧与今和古,基本上是一致的。今天的旧,在古代是新;而古代的新,在今天看来是旧。再隔一段时间,后代也会把我们今天认为是新的当成旧的。"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

比如说;《伤寒论》所载的一百一十三方和《金匮要略》所载的二百六十二方,其中究竟多少是汉以前的古方,多少是仲景当代或仲景首仓lJ的方,根本无从稽考。仲景在"博采众方"时,可能不分古今,侧如崔氏八味丸,显然不是他自制的。当然其他近四百个处方中,肯定也不都是仲景自拟的。在今天来说,这已都是古方,因为尊仲景菩作为经典著怍,则又称为经方。其实,在仲景当时部是时方。推而广之?在今天仍然用之有效,具有现实意义的方,何尝不可名之目时方?

仲景继承《灵》、《素》而有所刨新,使其为他当时所用,是古为今用j令天我们用仲景之成就,同样是古为今用。这既是继承,也是发扬。

厚卉薄今,肯定是错误的,而把过去的一切都说成"今是而昨非",恐怕也不正确。中华民族是一个历史悠久、文化(包括医学)发达的伟大民族和伟大的国家,怎能一无是处?关键在于我们是不是善于继承、善于发扬。

今天的中国医学,就是在不断地继承中发展起米的。温病学说的兴起,就是继仲景伤寒学说之后的一个飞跃发展。

伤寒自来有广义狱义之分。从广义而论,一般外感病,如发热、恶寒、头痛、身痛、无fI:或有汗等征,在古代文献中通称为伤寒。《难经·五十一难》说:"伤寒有五,有中风,有伤寒,有温病,肓热病,有湿温。"《素问·热沧篇》说:"令夫热病者,皆伤寒之类也。"伤寒、温病都是热性病,其他如中风、湿温等都称为伤寒,原则上是无疑义的。但如何鉴别,尤其是寒与热究竟有无区jjIl,如何区别,特别是在治法上有何异同,这是值得深思的。

吴鞠通可称好古敏求之士,他对于以.卜这些问题,逃行了仃细的探索,在继承仲景学说的基础上而有所发展,作为"羽翼伤寒"的《温病条辨》一书,是继《伤寒论》以后的一部名著。温病学家对于寒证,热证的区别,概念更加明确,治用辛温或*凉,分别电巫加清楚。吴鞠通蜕:"若真能识得伤寒,断不敦以辛温冶伤寒之法冶温病。"很显然,他是在仲景以辛温治份寒的基础上发展为辛凉冶温病的,同样是善于继承和发扬的典范。

我体会到:继承与发扬是不可分割的。搞好继承,才能有所前进,前进就是发扬。以祖国医学而论,如果只是按准宣科、依样葫芦,那不是善于继承。继承的目的在于发扬,必须在继承的基础上勇于甜新,使其不断地提高,那才是真正的发扬。

往事重提,目的在温故知新。希望青年同志从我走过的路中取得教口11,奋发图强,催促中医学术繁荣昌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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