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的命运》节选:中西学术之不同

2012-02-10 10:55 楼主
梁漱溟

在我思想中的根本观念是“生命”、“自然”,看宇宙是活的,一切以自然为宗。仿佛有点看重自然,不看重人为。这个路数是中国的路数。中国两个重要学派--儒家与道家,差不多都是以生命为其根本。如《四书》上说:“天何言哉 四时行焉,百物生焉。”“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都是充分表现生命自然的意思。在儒家中,尤其孟子所传的一派,更是这个路数。仿佛只要他本来的,不想于此外更有什么。例如,发挥本性,尽量充实自己原有的可能性等,都是如此。我曾有一个时期致力过佛学,然后转到儒家。于初转入儒家,给我启发最大,使我得门而入的,是明儒王心斋先生;他最称颂自然,我便是由此而对儒家的意思有所理会。开始理会甚粗浅,但无粗浅则不能入门。后来再与西洋思想印证,觉得最能发挥尽致,使我深感兴趣的是生命派哲学,其主要代表者为柏格森。记得二十年前,余购读柏氏名著,读时甚慢,当时尝有愿心,愿有从容时间尽读柏氏书,是人生一大乐事。柏氏说理最痛快、透彻、聪明。美国詹姆士、杜威与柏氏,虽非同一学派,但皆曾得力于生命观念,受生物学影响,而后成其所学。苟细读杜氏书,自可发现其根本观念之所在,即可知其说来说去者之为何。凡真学问家,必皆有其根本观念,有其到处运用之方法,或到处运用的眼光;否则便不足以称为学问家,特记诵之学耳!真学问家在方法上,必有其独到处,不同学派即不同方法。在学问上,结论并不很重要,犹之数学上算式列对,得数并不很重要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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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2-10 10:59 2楼
再则,对于我用思想做学问之有帮助者,厥为读医书(我读医书与读佛书同样无师承)。医书所启发于我者仍为生命。我对医学所明白的,就是明白了生命,知道生病时要多靠自己,不要过信医生,药物的力量原是有限的。简言之,恢复身体健康,须完全靠生命自己的力量,别无外物可靠。外力仅可多少有一点帮助,药物如果有灵,是因其恰好用得合适,把生命力开出来。如用之不当,不唯不能开出生命力,反要妨碍生命的。用药不是好就是坏,不好不坏者甚少,不好不坏不算药,仅等于喝水而已。

中国儒家、西洋生命派哲学和医学三者,是我思想所从来之根柢。在医学上,我同样也可说两句有关于不同学派或不同方法的话。中西医都是治病,其对象应是一个。所以我最初曾想:“如果都只在一个对象上研究,虽其见解说法不同,但总可发现有其相同相通处。”所以在我未读医书前,常想沟通中西医学。不料及读后,始知这观念不正确,中西医竟是无法可以沟通的。虽今人仍多有欲沟通之者(如丁福保著《中西医通》,日人对此用工夫者亦甚多)。但结果亦只是在枝节处,偶然发现中医书上某句话合于科学,或发现某种药物经化验认为可用,又或发现中医所用单方有效,可以采用等。然都不能算是沟通。因其是彻头彻尾不同的两套方法。单站在西医科学的立场上,说中医某条是对了,这不能算是已融取了中医的长处。若仅依西医的根本态度与方法,而零碎的东拾西捡,那只能算是整理中医,给中医一点说明,并没有把中医根本容纳进来。要把中医根本容纳进来确实不行;那样,西医便须放弃其自己的根本方法,则又不成其为西医了。所以,最后我是明白了沟通中西医为不可能。

如问我:中西医根本不同之点既在方法,将来是否永为两套 我于此虽难作肯定的答复,但比较可相信的是,最后是可以沟通的,不过须在较远的将来。较远到何时 要在西医根本转变到可以接近或至沟通中医时。中医大概不能转变,因其没有办法,不能说明自己,不能整理自己,故不能进步,恐其只有这个样子了。只有待西医根本方法转变,能与其接近,从西医来说明他,认识他。否则中医将是打不倒也立不起来的。

说西医转变接近中医,仿佛是说西医失败,实则倒是中医归了西医。
2012-02-10 11:00 3楼
因中医不能解释自己,认识自己,从人家才得到解释认识,系统自然还是人家的。须在西医系统扩大时才能容纳中医,这须有待于较远的将来。此将来究有多远 依我看,必须待西医对生命有所悟,能以生命作研究对象时;亦即现在西医研究的对象为身体而非生命,再前进如对生命能更有了解认识时。依我观察,现在西医对生命认识不足,实其大短。因其比较看人为各部机关所合成,故其治病几与修理机器相近。中医还能算是学问,和其还能站得住者,即在其彻头彻尾为一生命观念,与西医恰好是两套。试举一例:我的第一个男孩,六岁得病,迁延甚久,最后是肚子大,腹膜中有水,送入日本医院就医,主治大夫是专门研究儿科的医学博士,他说必须水消腹小才好,这话当然不错。他遂用多方让水消,最后果然水消腹小,他以为是病好了,不料出院不到二十分钟即死去。这便是他只注意部分的肚子,而不注意整个生命的明证。西医也切脉,但与中医切脉不同。中医切脉,如人将死,一定知道,西医则否。中医切脉,是验生命力量的盛衰,着意整个生命。西医则只注意部分机关,对整个生命之变化消息,注意不够。中西医之不同,可以从许多地方比较,此不过略示一例。再如眼睛有病,在西医只说是眼睛有病,中医则说是整个身体失调。通俗的见解是外科找西医,内科找中医,此见解虽不高明,但亦有其来源。盖外科是比较偏于局部的,内科则是关于整个生命。西医除对中毒一项,认为是全身之事外,其他任何病症,皆必求其病灶,往往于死后剖视其病灶所在。将病与症候分开,此方法原来是很精确的,但惜其失处即在于局部观察。中医常是囫囵不分的,没有西医精确,如对咳嗽吐血发烧等都看作病,其实这些只是病的症候,未能将病与症候分开。普通中国医生,只知其当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只知道一些从古相传的方法;这在学理上说,当然不够,但这些方法固亦有其学理上的根据。凡是学问,皆有其根本方法与眼光,而不在乎得数,中医是有其根本方法与眼光的,无奈普通医生只会用古人的得数,所以不能算是学问。

大概中国种种学术--尤其医学与拳术,往深处追求,都可发现其根本方法眼光是归根于道家。凡古代名医都是神仙家之流,如葛洪、陶弘景、华佗等,他们不单是有一些零碎的技巧法子,实是有其根本所在,仿佛如庄子所说“技而近乎道矣”。他们技巧的根本所在,是能与道相通。道者何 道即是宇宙的大生命,通乎道,即与宇宙的大生命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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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2-10 11:04 4楼
在中西医学上的不同,实可以代表中西一切学术的不同:西医是走科学的路,中医是走玄学的路。科学之所以为科学,即在其站在静的地方去客观地观察,他没有宇宙实体,只能立于外面来观察现象,故一切皆化为静;最后将一切现象,都化为数学方式表示出来,科学即是一切数学化。一切可以数学表示,便是一切都纳入科学之时,这种一切静化数学化,是人类为要操纵控制自然所必走的路子;但这仅是一种方法,而非真实。真实是动的不可分的(整个一体的)。在科学中恰没有此“动”,没有此“不可分”;所谓“动”,“整个一体不可分”,“通宇宙生命为一体”等,全是不能用眼向外看,用手向外摸,用耳向外听,乃至用心向外想所能得到的。反是必须收视返听,向内用力而后可。本来生命是盲目的,普通人的智慧,每为盲目的生命所用,故智慧亦每变为盲目的,表现出有很大的机械性。但在中国与印度则恰不然,他是要人智慧不向外用,而返用之于自己生命,使生命成为智慧的,而非智慧为役于生命。印度且不说,在中国儒家道家都是如此。儒家之所谓圣人,就是最能了解自己,使生命成为智慧的。普通人之所以异于圣人者,就在于对自己不了解,对自己没办法,只往前盲目地机械地生活,走到哪里是哪里。儒家所谓“从心所欲不逾矩”,便是表示生命已成功为智慧的--仿佛通体透明似的。

道家与儒家,本是同样地要求了解自己,其分别处,在儒家是用全副力量求能了解自己的心理,如所谓反省等(此处不能细说,细说则必与现代心理学作一比较才可明白,现代心理学最反对内省法,但内省法与反省不同)。道家则是要求能了解自己的生理,其主要的工夫是静坐,静坐就是收视返听,不用眼看耳听外面,而看听内里--看听乃是譬喻,真意指了解认识。开始注意认识的入手处在呼吸、血液循环、消化等,注意呼吸,使所有呼吸处都能觉察出来。呼吸、血液循环、消化等,是不随意肌的活动;关乎这些,人平常多不甘用心去管他,道家反是将心跟着呼吸、血液循环、消化等去走,以求了解他。譬如呼吸--通体(皮肤)都有呼吸,他都要求了解认识,而后能慢慢地去操纵呼吸、血液循环。消化营养等也全是如此,他都有一种细微而清楚的觉察。平常人不自觉地活动着的地方,他都有一个觉察,这同样是将智慧返用诸本身。于此才可以产生高明的医学。中国医学之根本在此。高明医学家,大多是相传的神仙之流的原因亦在此。神仙,我们虽然不曾见过,但据我推想,他可以有其与平常人之不同处,不吃饭也许是可能的。他可以见得远,听得细,闻人所未闻,见人所未见。蚂蚁走路声音虽细,但总有声音当是可信的,以其--神仙--是静极了,能听见蚂蚁走路,应亦是可能的。人的智慧真了不起,用到哪里,则哪里的作用便特别发达,有为人所想像不到的奇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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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2-10 11:05 5楼
道家完全是以养生术为根本,中国拳术亦必与道家相通,否则便不成其为拳术。这种养生术很接近玄学,或可谓之为玄学的初步,或差不多就是玄学。所谓差不多者,因这种收视返听,还不能算是内观;比较着向外,可说是向内观,但其所观仍“是外而非内,似内仍为外”。如所观察之呼吸、血液循环、消化等,仍非生命本体。人的生命,本与宇宙大生命为整个一体,契合无间,无彼此相对,无能观与所观,如此方是真的玄学,玄学才到家。道家还是两面,虽最后也许没有两面,但开头却是有的。他所体察者是返观而非反省,因其有能知与所知两面,故仍不是一体。以上是推论的话,但也只能作此推论。我们从古人书籍中所能理解的古人造诣,深觉得道家的返观仍甚粗浅,虽其最后也许可以由粗浅而即于高深。

道家对呼吸、消化、循环等之能认识了解、操纵运用,其在医学上的贡献,真是了不得。西医无论如何解剖,但其所看到的仍仅是生命活动剩下的痕迹,而非生命活动的本身,无由去推论其变化。在解剖上,无论用怎样精致的显微镜,结果所见仍是粗浅的;无论用如何最高等的工夫,结果所产生的观念亦终是想像的,而非整个一体的生命。道家则是从生命正在活动时,就参加体验,故其所得者乃为生命之活体。

总之,东西是两条不同的路:

一面的根本方法与眼光是静的、科学的、数学化的、可分的。

一面的根本方法与眼光是动的、玄学的、正在运行中不可分的。
2012-02-10 11:07 6楼
不晓得为何

梁漱溟老先生很好的一篇文章,也会被人读歪
2012-02-10 12:18 7楼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还是毛头小伙子,非常热衷于梁漱溟先生的思想,为此很年轻就接触道教佛教界人士,当时还没有恢复宗教制度,我被当时的人认为是异端学说,后来佛教道教逐步在中国兴旺起来,当年反对者又开始狂了起来,我的医学界朋友也是如此,我提倡中医,大家都反对我,二十年之后又都狂乐起来。
我对现在中医界人士认识如下:
1:现在狂乐中医者基本都是初步学习爱好者,因为自己说不清搞不明其中的核心内涵,又有种热爱之情,于是听到反对意见界恼火起来,把自己作为中医卫道士,其实根本没有理解到中医的核心内容。
2:学习一点道学思想和佛学思想的人,将这两种文化看的很简单了,偶有一点小小体会,就认为自己得了心法,自己感到自己是大师正脉,其实都是没有反思力的,道学佛学谈何容易领悟到呢?陷入狂乐的宗教情感中去。
3:我接触道教和佛教时间与中医时间基本同步,接触出家人也不少,近距离接触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了,在一起聊天说心里话,即使出家人也感到对于佛道核心内容体悟也是望尘莫及,中医也是如此,因此现在我们这个时代几乎没有人能够把握其中的核心内容,也就是梁漱溟先生说的早熟文化现象,既然没有几个人能破达到这个程度,也就很难推广,推广也不一定正确,如此状态下,无论佛教还是道教,还是中医,只要谁说自己全懂,我就认为是自觉良好,其实都是在曲解传统文化。
对于传统文化的继承研究要相当谨慎,不能自觉量好,就认为完全领悟,切记
2012-02-12 09:56 8楼
李茂春 说: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还是毛头小伙子,非常热衷于梁漱溟先生的思想,为此很年轻就接触道教佛教界人士,

超前的东西,因不被世人理解,所以要遭受更多质疑是很正常的

同时也应该知道,不是被质疑的都是超前意识

真理就是真理,不会因掌握的人少而成邪说我们探求真理,而不是讲如何从众

先生接触到的人没悟道,不等于道是不可悟的

2012-02-12 09:58 9楼
李先生的探求精神是还是值得学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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